访灵渠|新华走笔
人们在灵渠周围戏水玩耍。韩松摄
韩松
我有3次到访灵渠。第一次是1999年,在走长征路时,来到广西兴安,遇到讲解湘江战役的老学者陈兴华,他建议一定要看看灵渠。当时灵渠并不在预定日程之中。陈兴华其实是一位灵渠专家,对这项古代工程满怀感情。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公园式庭院,大门口铸有两座金戈铁马的秦军兵士像,这与我熟悉的同样是秦国水利工程的都江堰不同。映入眼帘的灵渠是一湾平静“溪水”,宽六七米,深四五米,碧绿悠缓,甚至感觉不到它在流,不像都江堰岷江奔腾直下那样声势浩大。有当地百姓在水里浣衣,并有孩子游泳。两侧绿树,最古老的有700年。今年我又两次偶然造访,且又遇陈兴华,不同的是,还参观了新建成的灵渠博物院。
灵渠博物院高峻宏大,在县级文博馆中不多见,它清晰地让人了解这条人工水渠如何将北去的湘江与南去的漓江勾连。这两条江我都熟悉,但来了这儿才知道,灵渠的兴建是因为战争。秦始皇并六国之后,即把目光投向岭南,公元前221年,他命屠睢率兵50万南征百越,然而进至湘桂边境山岭,即遭强烈抵抗,3年兵不能进,尤其军饷转运极为艰苦。为解决难题,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命监御史禄掌管军需供应,督率士兵民夫在兴安境内修建一条人工运河,使秦军粮饷能由长江至湘江再到漓江,从而抵达与百越作战的主战场。灵渠工程历时5年,公元前214年凿成,大批粮草经水路运来,当年秦兵就攻克岭南,随即设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将如今广东广西海南等广大地域纳入秦帝国,这也奠定了中华版图的基础。
今天在灵渠,仍能看到当年秦人修筑的拦河大坝,将湘江水三七分,七分走原路流入湘江故道,三分流入人工开辟的运河灵渠,水流汤汤,千年不绝。今年9月我来时,还有幸乘船登上“铧嘴”,即分水的那座大坝,而不是前两次仅远观它。
这里荒草萋萋,顽石密密。坝上有一亭阁,为近人所筑,有对联:逆水而来顺水去,卸帆仍是挂帆时。引人遐想无穷。站在铧嘴最端头,眼见两岸青山逶迤,清澈的“海洋水”(湘江上游之名)扑面而来,在脚下裂开,分为湘江和灵渠,仿佛历史也在这里分岔,而这完全是人类意志所为,不再是宇宙天然演化。眼前不禁浮现2000多年前樯桅如林的秦军船舶,在这丝绸般柔滑透明的水面上,接天连地而来,仿佛就在昨日。
我们的今天便是由这样神奇的历史决定的。如果秦因为没修灵渠而导致未能统一岭南,接下来的汉会是怎样?之后的中国又是怎样?司马迁笔下的人物会有多少变化?汤因比又将如何书写他的世界历史?
灵渠让人看到,在那个时代,水利工程有多么复杂,而古人技术又是何等精湛,如灵渠的多级船闸,其原理和景象,竟与如今葛洲坝、三峡大坝船闸如出一辙。在灵渠近漓江处,发现了秦人城池。在兴安县,有的姓氏据推测便是秦人后代。可以想象一下,这些北方来的军人和民工,如何在岭南“瘴地”扎根,逐渐习惯乃至喜欢上这方水土,与当地民族通婚生育,繁衍至今。
灵渠由战争而起,但在漫长历史中,却起着和平建设作用,它的存在使得南北方物资、文化、政治和民俗能够沟通,它甚至还成了连接海上丝绸之路的一段。当地人说,其通航功能延续到20世纪70年代,那时还驶过缴公粮的船队。而它的灌溉和排洪的功能保持至今。2018年灵渠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如今它正在积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与灵渠相关的还有两件事。
一是距灵渠仅20公里的界首,即为1934年红军长征时中央、军委纵队及红军主力渡湘江处。湘江战役是决定红军命运的大战,它使红军从“左”倾教条主义中觉醒,并为之后的遵义会议做了准备,因此有人说,兴安这个县,发生了两次改变中国历史的大事件。
再就是距灵渠500公里,另一条运河即平陆运河正在兴建。平陆运河始于南宁横州市,经钦州灵山县,沿钦江入北部湾。如果说37公里长的灵渠见证了中华民族的统一和文化的交流,那么135公里长的平陆运河则象征着新时代的繁荣和开放,它连接中国和东盟国家,推动世界上更大区域更多文明的合作与发展。
访问灵渠,我唯一不解的是,以当年百越民族的强悍,竟能阻击在中原所向披靡的秦军,甚至在灵渠修好之后,秦大军全面压境,当地人还在抵抗中打死秦军最高统帅屠睢,那么,他们为何不派出几支小分队,在秦人修建灵渠的5年中,甚至在它修好后,实施破坏,切断这条动脉?37公里河道,随便选一处,不都可以破袭吗?即便今日现代战争,无人机、人工智能、人造卫星、超高速远程导弹,已使运河不再是必须,然而后勤保障仍然是基础和困难的。
没有人能确切回答我的问题。有人说,秦军势力强大,并实际控制了这片地域,而百越力量毕竟弱小。有人说,这个问题之前无人提出,需要去问考古学家。也有人说,或许百越也进行了这样的战斗,但失败了。人工智能的回答也大致如此,特别提到,为建灵渠,秦军或许采取了“针对性策略”。历史的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它常被迷雾笼罩。既然过往不能假设,那么科幻就有了余地。